越地书|太白酒桶:黄昏的一切虚妄已经注定
◎风不知春寒
风,也许是干的,但此刻没有风。
湛蓝的天空,闭上眼睛才能伸手抓住擦过树梢的云。
一如既往的干燥的院子,灰旧的木墙。
发白的窗户纸陪伴着厚实的棉布门帘。
之外是屋檐下耷拉着缨子的一筐萝卜,一排卷缩着包衣的玉米棒。
吊在绳索上的早已失去本色的几棵大白菜。
风仍是静止的。冷,只能感受。
院子里不应该有人,屋子里也不应该有。
在集体去往一座寺庙的路上,他们心底的春天并不急着走来,
他们更专注在平实的韵律中多一次阳光的蠕动。
红色墙面有些暗了,但现在仍然是明亮,
仍可承受一团清晰的树影的轻微拂拭,
它们也并不急于快速攀爬至金色的匾额。
午后才刚刚开始。黄昏的一切虚幻却已经注定。
包括山野的寂寥和钟声的孱弱。
你知道,这就是一个城市人一再幻想的北方之野,
在冬日的一般物象。
◎小雪,致帝国的诗人或政治家
此时当抹去烟空水清阁云松影
如同一部剧本
长镜头反复递给老去的诗人
或政治家,让他们在山中
漫不经心地煮着诗经中的豆子
除了落叶,来时路
再无更好的去处
任灿烂星河,反复冲刷他
浑浊的眼睛,任帝国的江山
义无反顾地从镜头中一退再退
直至模糊,烦请移去收音机
手机,角楼上明亮的灯盏
待他在院子中央安静地坐下来
细看朵朵小小花蕾
如何繁复地开在一棵枣树上
像看一个个从远方归来的孩子
◎秋日箜篌:追忆天台山往事
沉着,缓慢,舒展,白亮的雨水如此滴落。
在石阶上,在叶子上。
此刻追溯一个人的来路,从鹅黄转嫩绿,
转苍青,转枯黄,终至一夜间敞开遒劲的瘦黑。
当它漫不经心穿过虫眼,远山渐次打开自己的虚无,
盘山路上是一片云。
放任自己成为飞禽走兽,树根顽石,溪流湖泊,
成为这王国中弥望的忠臣与顺民。
至晚风涌入峡谷,庭院铺满夕光,
一尊菩萨悄然睡去。
一身包袱在此空无的庭院中瞬间得以放下,
如一颗木头脑袋放弃主义和道路。
◎致尚在视野之外的大雪
“秋雨已过,冬雪已落”,镜中的山水愈发枯槁
入夜的睡眠似已艰难
等待云气清淡
劳累的人坐下来从诗中唤醒你偏爱的梅花
使它在平院里和枯树枝各自独立
且在落草的旁边站一块如他一样青黑的石头
再无更好的句子用来多次打磨
再无更好的图画用来反复端详
只是焚香沐浴,煮酒煎茶,静候你从远方归来
◎雨季
雨中一定有花香弥漫
但却无法清晰地辨别
林中的青草和墙上的青苔
谁更湿润一些
她面对窗口背对着你
一只猫站在窗台也背对着你
雨水在玻璃上缓缓滑落
怎么喊
她与它都不会转过身来
除非你是一株野蔷薇
突然间从窗台外面伸上来
◎无声的影像
滤掉声音只看影像会有些异样,随之而生的是新奇,但没多久就会不适,甚至会突然感到恐惧。就像现在,画面中一个落水的人放弃了挣扎缓缓沉入水底;光着屁股的孩子在花园里忘情嬉戏;一个老人低着头在屋子中来回蹭着地板,如蜉蝣洑水。是的,他们一直在动……只能看见他们在动而听不到声响。其实,连续动作中一直都存在着声响。(连续的画面本来是有声响的。)在脑海里,你甚至已为这些连续的动作搭配了它们可能会发出并应该会发出的些许细微响声。但你只是很快放弃了这种臆想,因为你知道,闭上眼睛也能清晰地看见他们在惯性运动着,且无法停下。此刻,你事实上已为他们重构了一个时空。注定要落水的那个人在落水之前,正静静地站在花园外望着自己光着脚丫在园中嬉戏,他奔跑,他攀爬,他匍匐,风一样翻过栅栏去到山坡。一片云朵飘过他头顶,很快就不见了。如同一匹怪兽在快速长大,瞬间又快速老去。老人又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并没有真正的目的地,他只是漫无目的走动,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如同荡漾在水底的光晕。
◎河滩上的遗民
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有时也是一群。白鹤,还是白鹭?我不知晓。在我的长久凝视中,为何如此自适,而又不畏枯槁?潋滟的波光对它们的反复修饰,亦如它们对波光的一再修正。黄昏尚远,我知道此刻的我,心中仍安稳地住着一座祥和的寺庙,还无意喟叹孤峰上喜悦的白云如何被秃子一样的天空多次遗弃,潺缓的流水如何一次次带走满世界朴素的爱情。
◎在松阳
薄雾中,坦阔的河床是如何突然消失的,似乎已不必再索缘由。空茫的镜头有大虚之美,也有不可言说的真意,却都难以捉摸。而惟余白鹤和秋山;惟余长丝瓜、扁豆荚;惟余风中的醉蝶花,和一滩浅吟低唱的流水。不外乎磨闲半日,渐入虚境,怀春的诗人,念旧的丹青,酒热耳酣之际,又见松月绕卓庐,瀑布挂前川,苦行僧踟蹰在怒放的野菊前。
◎高铁上的梦
白色的塑胶手套,精致的手术刀,空椅子上的鼾声
在大海上打捞一朵白云,走向孤岛的修长结实的女人大腿
摩托车丢失在山谷里的咆哮,暑气中晃荡在胯间的一对牛卵
万物有难以揣度的魂灵,也有欲罢不能的肉身
◎假设静安寺旁也有个秋雨庵
暑气,似已在两日的秋雨中彻底湮灭了。推开门浑身一震,久违的活力荡漾而来。断断续续的,窸窸窣窣的白亮雨水,一见,一闻。它们耐心地敲打着小路,树枝和台阶,渐渐露出自带的喜悦。原上远去的是一队朴素的唱诗班,竹笛与鼓点,一见,一闻。蝉的影子孱弱,车辙之声孱弱,天与地仿佛一下子松弛下来,仿佛突然就灌注了一股冷静与谦卑。一个人就应该在此时,长时间坐在这里。听风,看雨,磨他粗鄙的指甲。简陋的庭院说空寂就空寂,说清凉就清凉,无人在意你对它的长久凝视;可置米酒一壶,果子一碟;可哼支艳曲,抄抄小黄书;也可斜着老树,念念经,流着三尺长的哈喇子,笨手笨脚醒来。
◎亦不知是猴年马月
天地炎热,那就是炎热。
日子难熬,那就是难熬。
年轻人如门前的溪水越走越远,那就是越走越远。
偌大一个村子只剩下几根老棍子撑着片瓦,那就是只剩下几根老棍子撑着瓦片。
◎在山中想起杜子美黄鲁直和李二敢他们以及一堆死不要脸的读书人
1:
那天一时炎热,空阔的四野塞满了影子,细小的虫鸣持续
穿透远山的虚无。
苦兮兮的读书人蓄着满腔的愤懑
吃力地走在从京师回来的路上,似有一肚子乾坤无从安放。
2:
那日回到山中就会染上一身令人发指的懒病,一屋子薄情
的儿女,热情地等着你。
那时亦有陈年的芝麻绿豆烂谷子,笨铁器和一副灼灼发亮
的棺木,等着你。
3:
在山中请你安心做个无欲之徒,学习打铁、破竹,织篾席,
一个午后接着一个午后攥紧你的小酒杯。
请反复默诵纸上的箴言,摸清遥远的青山外还有一座青山,
请宽恕你钟爱的小毛驴现在只剩下了一副廋骨头。
4:
在山中,亦要习惯坐山望气放弃仇人,替自己,也替他人
多想想出路。
需适时站在凌空的岩石上,掐几截草尖尖儿,弹一弹露水
望一望星空。
◎勿忘我:致所有的诗人
平凡的日子里没有诗,一些大才子
仍然从破旧的事物中站了起来
穿过午夜孤独地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吆喝着诗词嵌入旧社会
在某个太平盛世的上空飞来飞去
我早已对词语的缔造者心怀敬意
他们有时在辞海里遨游
有时在思想的天空挥舞长袖
并且请求降临
我们要感谢每一个白天和黑夜
感谢它们以决绝的态度催促我们前赴后继
感谢它们用两副眼镜
让花朵一边开放一边枯萎
让握着笔杆子的人夜夜如囚
请看,此时的我心情舒畅
半瓶酒气半瓶诗句
我要把它们都吐在纸上
让它们飞起来
飞进你的内心和梦境
同时我还要让一书橱词语跟随太阳升到空中
哪怕它们
都消散在我的酒气里
是的,我在研究水土,研究火
像道士提炼药草提炼自己的精神
我肯定会仗着一身狂妄
把诗歌绑架到天上
然后大把大把地再将它们撒下来
◎月光下
一群羊,充满了赴死的豪情,它们即将奉献一股股新鲜又饱满的膻气,来告别这个世界。
◎酒桶体一组(五首)
1:空悬的午夜
草中的蚂蚱越蹦越低,雨水孱弱如一个寡妇
有一肚子心事说不出来
仿佛江山过于辽阔,望不见千里之外的海岸线上横七竖八的裸体
一个文艺青年恍然坐于树杈,瓜西西,不得好死
2:花瓣上浮动的光影
有时是雨滴,黄昏来临才四下倾泻
有时是露珠,晨曦未明就已开始了跳动
而现在,它什么也不是
失去了弹性的泥塑,阳光徒劳地打在它身上
3:忧郁的云端
从平原上绝尘而去的,前途难以预料,峡谷一再蜿蜒而深邃
白雾在更远的地方独自稀薄
穿过一个隧道,接着又是一个,大片大片的空白
大片大片的无所谓,纵身一跃你就把火车开到了忧郁的云端
4:相请不如偶遇
脚步说慢就慢说快就快,相约的地点也一变再变
一个人正好北上,一个人正好南下
两条隧道同时发出低沉的吼叫
假如春风过于妖娆,火车就会在大桥上慢慢停下来让它呼呼先行
5:骚
真正的骚,是看不见的
比如:一只鸟在她的梦中一直鸣叫
骤雨来临之前,衔着小树枝
从她光滑的白纸上飞过去又飞过来
◎无名指
如此狭窄的指向总是很快会被引申开来
无名是没有缘由的
就像现在拙笔挥洒在白纸上
其实你并不知道我要写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但白纸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我的涂鸦填满
它的完整的艺术性
将在众多勾连构想曲解臆想之后
被一群叫做诗学者的人总结和归纳
直至宣布其不可低估
仿佛我蓄意打破了庸俗的一切
去偏向更凌厉的陌生
因你们观者的沉默与包容
一张白纸终于有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内涵
它既没有怒吼也没有呻吟
甚至沙沙之音亦无法闻见
但它确实就在一瞬之间确立了那个
在它身上放肆的人
的无限权威
或许,这就是一根名叫无名指的指头
在艺术追求上的非分之想
◎爱情到处飞扬
海上的妖精多矣,她们怀抱着提琴
吉他,反复在浪尖上拨弄
日甚一日,从神经末梢开始一次次
重温了香蹄子踩踏沙粒子的喜悦
这跟潜伏于西南诸省的花豹们
完全不同,她们有着更显性的花蕾
更粘的吸盘,浑身野性混合了来自
巴黎的香奈儿、兰蔻,雅思兰黛的
纯正气息,以及美洲朗姆老酒
的桀骜不驯,如此长时间站在浪尖上
最后她们都毫不羞涩地展露了
性感的耻骨和饱满的阴户,这也多少
让那些沉于诗学的阴郁病患者们
有了丝丝短暂的颤栗
太白酒桶,生于重庆,现居上海,诗人。